全根先:在困境中寻找安身立命之所的北大台湾省籍学者陈鼓应先生
在困境中寻找安身立命之所
——记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台湾省籍学者陈鼓应先生
全根先
古往今来成就大业者多有不平凡的人生经历,而苦难是人生的导师。这些年来,我与国际著名道家文化学者、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陈鼓应先生多有交往,听他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深切地感受到他身上自然流露出来、饱经风霜而仍拥有的浓浓的家国情怀和一片赤子之心。他对中华文化的热爱深植于幼时的乡下生活,在反抗国民党白色恐怖和爱国学生运动中不断滋长,在现实困境中寻找安身立命之所,深入探究中华文明的起源和发展,致力于中华文化的现代转型,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幼时播下爱国种子
陈鼓应先生的家乡在福建省长汀县。长汀旧称汀州,被誉为“福建省西大门”,有“客家首府”之称。据说,孙中山先生的祖先从明代起,有四代住在长汀。陈先生出生于1935年,起名鼓应,“鼓”源自鼓浪屿,因其母在厦门鼓浪屿怀的他,“应”则是家中字辈。他出生于漳州,这是他父亲做生意的地方。那时候,长汀是中共中央苏区的经济中心。陈家属于小地主,他的父亲又参加了国民党,所以一直到红军撤离,他们才回到长汀居住。
陈先生的母亲是他父亲续弦,家里有四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同父异母兄弟姐妹(有一个是领养的),他还有一个妹妹。小时候,家境并不富裕,一到荒年,吃饭都是问题。陈先生说,那时候,母亲脸上总是很忧虑。总有亲戚到他家来吃饭,他们自己则是早上吃番薯,中午吃芋头,晚上才有干饭吃。不过,小时候的乡下生活,他回忆起来仍然特别美好。最难忘的是一些节日活动,特别是清明时节的祭祖活动让他至今记忆犹新。家家户户都会挂上祖先的像,到墓地扫墓、上香、祭拜。这种乡愁情结和慎终追远、祖先崇拜的意识,在他心中一直非常强烈。
在他的记忆中,他家虽然是在乡下,已经是比较偏远的地方,可是日本飞机还是经常来轰炸。陈先生回忆说,第一次警报响起,接着是紧急警报。紧急警报响了以后,他妈就是一副慌张的脸,一把将他拉出去,逃到一个叫南寨坝的地方,那是河边的一片柿子林,到里面躲起来。等到警报解除,他们才敢回去,看到房子在烧,有很多尸体,一片悽惨景象。因此,他从小就有强烈的民族意识。1972年,他在美国加州大学看港台留学生播放的中国近代电影,无意中看到了南京大屠杀、日本侵略者杀害30万中国平民,用卡车一车一车地拉尸体,感到特别震撼和愤慨!
1949年,陈先生随家人到台湾,他父亲在这里任一家木材公司经理。这时,他已到上初中年龄,便进入南投县集集中学,同班同学都是台湾人,只有他是外省人。一开始,因为语言不通,听不懂,他的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他喜欢打篮球,直到后来到台中二中念高中,都是学校篮球队的。1954年,陈先生考入台湾师大史地系。两年后,本应上大学三年级的他以高中文凭重新参加高考,进入台湾大学中文系,不久转到哲学系。而考入台湾大学,则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
遭遇挫折,思想转向
台湾大学名师云集,人文荟萃,为陈先生提供了良好的学习氛围。在众多名师中,对陈先生影响最大的是方东美先生和殷海光先生。方先生是安徽桐城人,平时不苟言笑,学识渊博,同学们对他既崇敬又畏惧,有一股学术尊严。陈先生说,同学们似乎被他的学问压住了,甚至被压垮了,在他面前不敢说话。陈先生却经常去方先生家。方先生经常开始不太搭话,可是说着说着,一发不可收,往往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他是陈先生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
对陈先生影响更大的是殷海光先生。陈先生说,当时台大有很多老师来自西南联大,校内弥漫着自由的空气。殷先生经常跟他们讲学术的尊严与独立精神。在当时,殷先生是台湾自由主义思想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非常关心人民疾苦和民族前途,台湾当局非常注意他的言行。后来,殷先生因发表几篇评论时政文章而被台大解聘。不久,台湾当局开始清算“殷党”,陈先生在中国文化大学的教职被解聘。这对于成家不久、孩子年幼的陈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陈先生只好东奔西走地兼课,聊以度日。
正当陈先生处境艰难时,金耀基先生介绍他去见著名出版家、台湾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老先生。王云五先生邀请陈先生参加他组织的古籍整理计划,预支给他一笔不菲的稿酬,解决了他一家的燃眉之急。不仅如此,通过注解《老子》《庄子》,实现了他学术人生的重大转向,从此一生与中华传统文化联系在一起。不过,虽然是古籍整理,他仍然保持着对现实人生的深切关注。王晓波读了他的《老子注译及评介》,对他说:“鼓应,你怎么把老子写成党外人士!”有一位教授对他说:“你是不是借为《庄子》做注释,以表达你对蒋介石独裁政权的不满?”
回顾那一时期的学习与生活,陈先生说,台大的生活就像杜鹃花怒放一样,充满了青春气息。他在这里呼吸自由的空气,接受哲学的洗礼。特别是尼采对西方文化传统的批评精神与他的生命感,使他一生尽管多有波折,尼采的那种“酒神”精神一直在他的内心深处激荡,推动着他一直往前走。尼采的一句话瞬间点醒了他——“西方传统哲学注入了过多神学的血液”。不久,他又接触到存在主义。存在主义对西方文化传统的反思,引导他从不同的角度关照现实,并对西方意识形态中的极端主义、教条主义进行深入的思考和批判。由西方哲学而回归中国文化,这是陈先生学术人生的心路历程。
再遇挫折,安身立命
1970年秋,美国政府单方面于驻日本使馆声称:“钓鱼列岛是琉球群岛的一部分”,准备将其与冲绳一并归还日本。日本外相爱知揆一声称:“尖阁群岛(即钓鱼岛)属于日本,日本政府不准备同任何政府讨论其领有权问题。”这是对中国主权的公然侵犯,激起了中国人民的极大义愤,形成了一场以海外台湾留学生为主(当时大陆尚未向外派留学生)的声势浩大的保钓运动。陈先生这时正好以探亲名义来到美国,目睹了留学生的爱国热情,并与学运领导人多有接触,真切地体认到百年来中国近代史列强的侵略本性。
回国以后,陈先生立即投入到岛内爱国学生运动中。他参加各种集会,发表演讲,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行径,支持保钓运动。没想到,他的言论被台湾当局视为踩了“红线”。1973年2月17日,元宵节晚上,台湾警备总司令部派人前来传讯陈先生,很快又来了十多个治安人员,以“叛乱嫌疑”罪名到陈先生家搜查。一起被传讯的还有王晓波等人。第二天,经台大校长出面斡旋,当局同意将其释放。陈先生说,当时著名数学家、加州大学教授陈省身先生回大陆有个讲话录音在他家中,如果被搜出,他将面临七年监禁。
回家以后,陈先生的处境变得更糟,深陷所谓台大哲学系“陈鼓应事件”。他被解聘,安排到台湾政治大学国际关系研究所,虽然照样可以领到工资,却不能教书,不能参加活动,不能发表文章。没有人敢来他家,怕被跟踪。倒是警察常来光顾,劝他不要再写文章了。陈先生说,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学术人生被迫中断十余年,直到1984年才在北京大学重启自己的学术生涯。
不过,正如老子所说:“祸兮,福之所倚”。国际关系研究所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便利,这里有很多大陆的书籍报刊他可以随意借阅,特别是侯外庐、冯友兰、汤用彤、任继愈、朱光潜等先生的学术著作,他都能借出来复印。他还经常背起书包,到台湾“中央研究院”看书,从陈梦家、胡厚宣等人的甲骨文研究,到屈万里、高亨等人的先秦典籍研究成果,他都悉心钻研,探索中华文明的起源和特点,遨游在中国古代文化的汪洋大海中,吸取思想智慧,比较中西文明之异同,从而奠定了他深厚的学术底蕴,确立了他一生的学术方向。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一定的忧愁、痛苦或烦恼,对每个人都是时时必需的。一艘船如果没有压舱物,便不会稳定,不能朝着目的地一直前进。”回顾自己的人生历程,陈先生说,他所经历的其实就是数千来来中国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人文传统。一个人,如果不能了解自己民族所曾经遭受的苦难和灾难,就不能理解这个民族深层的文化底蕴。虽然自己的学术人生多有曲折,然而挫折和发展总是在矛盾的状态下并行演进,使他不断地超越自我,向新的更高的目标进发,体现了老子“祸福相倚”的人生哲理。
(本文原载《人民政协报》2022年12月31日,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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