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薪上万都没人干,建筑工地为何后继无人?
超龄农民工正在逐步告别建筑工地。
近来,全国已有多个地区发文进一步规范建筑施工企业用工年龄管理,明确规定禁止18周岁以下、60周岁以上男性及50周岁以上女性三类人员进入施工现场从事建筑施工作业。
天津规定,因特殊情况确需安排或使用超龄建筑工人的,施工单位应当对超龄人员健康证明(有效期为1年)进行核验,并根据项目具体情况合理安排工作岗位。
湖北黄冈则进一步将进入工地的工作人员细分为三类,在各地规定的基础上,新增了“禁止注册建造师、注册监理工程师年龄超过65周岁的进入项目现场从事施工管理”和“项目副总、技术总工等主要技术类岗位参照注册类管理人员,原则上年龄超过65周岁后不建议参与施工现场技术管理”。
文件制定后,各地加强管理,确保合规用工。据了解,目前上海依靠两个路径对工地用工进行严控:一是实名制系统,现场所有务工人员要录入系统,从入职源头杜绝违规行为;二是市区两级监督机构推进,在2021年全年的专项整治中发现了6起超龄用工情况,均实现即知即改。
这一下,不少企业可慌了神儿。
有企业就表示,现在工地上岁数大的工人非常多,如果这样的禁令再严格些,恐怕就招不到足够的人了。
这样的说法属实吗?
确实没错。
根据《2020年建筑业发展统计分析》,截至2020年底,我国建筑行业从业人数为5366.92万人,比2018年减少214.38万。最近几年的从业人员中,40岁以下工人比例下降至不足30%,30岁以下则不到10%。年龄“断层” 现象严重。
究竟为什么建筑工地上没有了年轻人呢?因为工资低?
事实并非如此。
工地上的“大工”分为三个工种,混凝土工(俗称“打灰工”)、钢筋工、木工。其中,“打灰工”技术要求含量最低,一般180-200元/天左右,也有月薪制的,5000左右。
钢筋工,200-240元/天,新人一般会被分配抬钢筋,往钢筋梁柱墙里穿铁。熟悉后再绑扎钢筋。
木工,220-260元/天分大模组和木模组,技术含量相对高一些。
而小工150元/天是可以招到工人的。
以上的收入是全国平均的价格,而在经济发达地区,这个水平会更高。
据行业内相关人士介绍,2020年5月,国内疫情平复后,雄安新区启动区大范围开建,吸引超10万建筑工人投身建设。
在雄安当地,为了“抢人”,一些单位会采用日结的方式,“直接发现金,当天结算”。当地工人的工价如今能开到500-600元/天,春节期间一度涨至800-900元/天,还不算加班费。
而如果是在用工高峰期,或者说赶工期,则会诞生一些“突击队”。这类“突击队”是近年“市场有需求才出现的”,他们专接急活儿、短活儿,去各个缺人手的建筑工地应急帮忙,通常是几周到1-2个月不等。“突击队”工价会比常规队伍高出10%〜20%,工作时间也更短,但这些年生意非常火热。
如此算下来,这样的日薪比起不少白领已经不遑多让,起码比外卖小哥要多,为什么年轻人都不愿意去工地呢?
让我们听听年轻人怎么说吧。
工地不仅难以吸引新的年轻农民工进入,为数不多的还正在“逃离”。
今年28岁的孙昌在大连开了一家蔬菜店,不过去年这个时候,他还跟着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工作。
“我是16岁开始,就跟着我爸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主要是抹灰。”孙昌说,“在工地上一个月6000多7000,而且吃饭啥的也不用我自己琢磨,收入其实比现在要好些。目前干个体户,抛去成本啥的,我的利润并不多”。
但是他为什么放弃了薪水还可以的工地工作,转而选择当了一个不怎么挣钱的个体户呢?
“工地上的工作太无聊了,每天的工作时间长,强度又大。下了班根本哪儿也不想去,回到宿舍就是睡觉,等于除了工作什么也干不了。”孙昌说道。
孙昌还表示,缺乏年轻人的工作生活环境,也让工地对他来说特别压抑,因为身边也都是和父亲一样的中老年人,互相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
另外,孙昌还介绍说,别看工地收入高,但是其实也不稳定。“说是日薪300到500,这确实不假,可工地上不是每天都有工开。工地的工资比原来确实提高了,但确实没高到能吸引年轻的工人踊跃来工作。”
而在建筑工地工作的汪明则表示,多年来整个社会对建筑工人的印象就是不体面,每天工作完了灰头土脸。
不过,汪明也介绍,工地上的生活卫生条件肯定是有所改善的,可改善的程度确实有限。
汪明称,父辈们打工的年代,工地上提供的住宿往往是工棚,条件好一点儿的施工队则租住工地边的平房,一个棚子或者一间屋子能住20个人。有的棚子,甚至就是用编织袋搭起来的,看起来惨不忍睹。
“我老爸说,当年那个条件,冬冷夏热,夏天破棚子里连个电扇都没有,里面那个味道特难闻,但是又不敢脱衣服,为啥呢?怕蚊子咬呗。越热穿得越多。冬天更惨,棚子里烧炉子,那个灰啊,太大了。”
如今,工地的环境是改善了。在诸多工地上,工人们也跟管理人员一样,住着宿舍,每间寝室4-6人,人均面积5平方米。屋内还装着空调,有自己的食堂、浴室、洗衣房。
但是,汪明表示,生活卫生条件变好了,但工地上的劳动卫生环境,依然非常差。
以墙壁打磨为例,墙壁水泥硬化后需要打磨平整,传统打磨方式是人工打磨,打磨机与墙壁“亲密接触”不到10秒,周围几米的范围内即完全被粉尘淹没,工人们近在咫尺也相互看不见。
在福建从事墙壁打磨工作的李火娥表示,“腻子批刮上墙后,难免会有瑕疵,比如腻子交界处的接茬、局部批刮过薄或过厚留下的痕迹、墙面吸水造成的针孔等。我的工作,就是通过砂纸打磨解决这些问题”。
打磨工作中,天气再热都不敢开窗户,一是担心风吹粉尘进了眼睛,二是防止粉尘飞到邻居家。
在闷热的房子里工作一个小时后,她扶着墙歇口气,此时她几乎成了“雪人”,身上一抖,粉尘飞扬。由于流了很多汗,她脸上和手上的粉尘已经和着汗水黏在一起。
在粉尘飞扬的环境中,只有拿着200瓦以上的灯泡,才能看清墙面情况,保证打磨后的平整度。灯泡点亮几分钟后就开始发烫,即便在外面罩了铁丝网,不小心碰到了,还是会被烫出水疱。
“换衣不现实,一般一天干七八个小时,忍一忍就结束了。但有时雇主要赶工,得连续工作10个小时。这样一天虽能挣400元,但第二天必须休息,身体受不了。”李火娥说。
长期在粉尘中作业,许多墙面打磨工肺部都落下了病。
相似程度的健康挑战和体力消耗,发生在工地上的许多工种上。地面抹平需长时间弯腰;室内或者车库喷涂伴随着有害气体;外墙喷涂通常则需在高空吊篮中作业,危险系数可想而知。
这样的劳动卫生条件下,年轻工人去打工,到底是挣今天的生活费?还是挣未来的医药费?
而且欠薪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你承诺的工资再多,工人拿不到手也没用啊。
汪清介绍说,主要是两个问题,一是工程方不会预付款,所以一般总得等到工程结束,施工方才能收到钱,很多时候,工人的钱也就这么被拖欠下来了。
现今盖一栋楼,甲方的资金链不像过去那么宽裕了。过去盖楼,很多甲方会提前预支某段工期的工程款,少则千万,多则数亿,而今的甲方都得等到工程干完再打款。
二是层层转包的问题。从甲方到最后的施工方中间,有太多的中间商吃差价,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工人都有最后拿不到工资的风险。
工地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老工人和企业的负责人们非常忧虑。
70后的宋海涛来自保定唐县,自幼家里条件不好,他初中辍学后就出门打工。因为没有过硬的技术,只能干些简单的杂活,一天的工资只有5块钱。“看着技术纯熟的老师傅,工资是自己的好几倍,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掌握核心技术,不能一辈子干杂活儿。”宋海涛暗下决心。
1999年,宋海涛报名参加一个网络函授的建筑工程专科学位课程。他每天至少要花4小时看书和上课,最终在2002年拿到学位。
现在的宋海涛是中建二局渤海分公司的机电经理,自2018年起,宋海涛在天津北辰区郡德花园项目上负责水暖、通风、机电等工作,带着一支施工队伍。该项目有29栋洋房、4栋别墅、3栋写字楼综合体,工作量和材料量都巨大。
宋海涛所带队伍中的工人很多都跟了他十几年,最年轻的工人是一名37岁的老乡,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做机电、水暖等工作。
宋海涛认为,年轻人已经吃不了苦。“老一代工人退休,年轻人却很少补充进来,即使待遇再好也不行。工地工作以体力劳动为主,日晒雨淋,苦、累,还有一定的危险,这让年轻人离工地越来越远。”
宋海涛表示,他见到的最年轻的一名工人24岁,做了几年架子工后就不愿再做,现在主要负责管理,也在考虑回乡转行。见此情景,一位劳务经理曾问他:“10年之后,我们去哪里招工人?”
“年轻人更喜欢无拘无束。”宋海涛对此无可奈何。
宋海涛觉得,这跟过去老一代工人为下一代创造了不错的环境有关。宋海涛最早感受到代际差异,来自2005年一次带一位朋友的“90后”儿子干活儿。他的朋友也在建筑业做工,常年离家,在外辛劳,总是尽量满足儿子的物质需求。孩子早年辍学后,朋友就让宋海涛带着,跟他学点手艺。
可是,到了北京的工地后没多久,孩子就消失不见了,宋海涛非常着急,带着工友们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在一家网吧找到了孩子,他当时正在通宵打游戏,还往游戏里面充了不少钱买装备。
宋海涛一看,非常不理解,“我们那时最多上QQ聊会儿”。他苦口相劝,但这孩子后来还是离开了工地,再也没有回来。
当然,自己实现了阶层跨越的人,的确看不到后来人的痛苦和无望,那个年代宋海涛可以凭借技术和一份函授的大学学历改变命运,但如今工地上的工人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其实,在宋海涛的年代,他这样的幸运儿也只是少数罢了。
更多普通工人也不愿意让自己的下一代走进工地。
“老子都希望儿子比自己强,我不希望孩子和我一样干一辈子的建筑工。建筑工作又累又脏、劳动强度大、工作时间也不固定,还经常加班加点。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不说,还有一定的危险性。我辛辛苦苦地供他念书,就是希望他将来坐办公室。”老邹说得很直白。
老邹90年代和老乡一起进程打工,在工地上做活几十年,儿子初中毕业后也想来工地,但被他坚决拒绝。“建筑工这工作,现在没多少年轻人能适应的了。工地干活累是其次,最主要还是没有前途,一直在工地干着,虽然挣钱不少,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跟别人一说是干工程的,就觉得是在搬砖,整天身上都是灰,连对象都很难找。”
建筑工地没有年轻人不只是内地的问题,其实在我国某个地区也已经非常普遍。须知,在那里,建筑工人的工资可是非常高的,一个扎铁工人开得半月工,一个月便能有5万左右的收入,但年轻人依然不会考虑这个行业。
不食人间烟火的当地建造业总工会表示,“大学生应该放下架子,作为大学生在工地上工作两年。虽然辛苦,但年轻人肯定要去闯一下”。
然而真正的“业内人士”——那里的工人却在劝大学生别来,“裤子鞋子全都湿透了仍要继续上班,不加班是工作8小时,但混凝土是必须要加班的,中间不能休息,只有5分钟、10分钟时间吃饭”。
说穿了,辛苦的工作条件,充满隐患的卫生环境,不稳定的收入状况,都是阻挡年轻工人进入建筑工地的大山。这次清退超龄工人的政策,则让工地缺乏年轻工人的问题再次凸显。
正如那位劳务经理所说,十年后,去哪里找建筑工人呢?
提高收入水平、改善劳动条件是一方面,而且目前也能看得到改善的趋势;但似乎还缺了些什么“虚”的东西,工人“老大哥”也许真的会只剩一个“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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