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网惹众怒,不只是“加钱”那么简单……
近日,中科院因为无法接受知网上千万的年订阅价格,故双方自2022年4月20日停止合作一事引起热议,众多知网用户对此颇有共鸣,导致该话题的热度一直居高不下。
去年底,#知网擅录九旬教授论文赔偿70多万#也曾登上热搜,引发热议。作为中国最大的电子资源数据库,知网上共收录了30多万篇有关“知识产权”的文章。这个数字,现在看来显得有些讽刺。
知网一事,也引起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重视和呼吁:开放科学,包括更加开放、透明、协作和包容的科学实践与更易获得、可核查且接受审查和批判的科学知识。由此科学家和工程师可以使用开放许可更广泛地共享他们的著作、数据、软件,乃至硬件,进而促进科学合作,推动科学发展。
知网平台“低买高卖”的问题,到底该怎么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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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高校选择了妥协
2012年最后一天,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发布公告:因“CNKI中国知网”数据库商家涨价过高,至今无法达成使用协议,从2013年1月1日起该库平台(包括期刊、报纸、会议和学位论文)将暂停使用。
自2013年年底,云南省高校图书情报工作委员会旗下所属的近十所省属重点高校几乎都停用了知网。2014年,知网对云南大学的报价从原来的40万元涨到70万元,图书馆负担不起了。
有媒体梳理发现,从2012年至2021年的近10年间,至少有6所高校曾发布公告表示暂停使用知网,停用原因均为知网涨价过高,无法和学校达成使用协议。
知网方面则表示自己是“被迫涨价”——从2003年开始,知网出台了针对西部的扶持计划,运营十年,云南GDP和教育经费投入有了大幅提升,购买价格也应相应提高。
“由于续订价格涨价离谱,我校与中国知网公司的谈判不成功。”2016年1月,武汉理工大学一纸声明停用知网:这些年来,CNKI公司涨价幅度过大的行为已经受到全国很多高校的抵制,包括许多知名的985高校。
武汉理工大学还提供了数据支持:2000年以来,知网每年的报价涨幅都超过10%,从2010年到2016年的报价涨幅为132.86%,年平均涨幅为18.98%。但在不到1个月后,武汉理工大学又重新订购并恢复开通中国知网数据。
2016年3月,北京大学也发出即将停用知网的通知:图书馆订购的同方(北京)技术有限公司“中国知网”系列数据库2015年合同期已到,由于数据库商涨价过高,图书馆目前正在全力与对方进行2016年的续订谈判。
然而,在停用一段时间后,大多数高校选择了妥协,不得不继续和知网合作。
从2015年开始,云南多所高校迫于师生需求的压力也都陆续和知网进行重新谈判,自行购买了知网的使用权。当年3月初,云大的知网恢复使用,但学校图书馆数据库知网那一栏的备注下面多了3个字“试用期”,试用期限为2016.3.10——20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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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得到了什么?
财报显示,2020年,知网年收入近12亿元,毛利率近54%,且从2005年开始,毛利率就始终在50%以上,最高的时候甚至达到了70%以上。作者的论文在知网每被下载一次,知网就会收取15元/本甚至25元/本的费用。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作者的微薄收入,对于作者来说动辄数万字甚至十几万字的博士论文,每千字稿费不足10元。
知网为何能够如此“霸气”?知网官网称,其在中国有多个“最”——
中国最大的学术电子资源集成商和发行渠道,中文资源收录数量第一;
收录95%以上正式出版的中文学术资源,做到中国市场占有率第一;
高校市场的占有率为100%,其他主要市场的占有率为60%以上;
90%以上的中国学术资源检索和全文下载来自于CNKI网站,其中文数据库居国际市场第一;
拥有300多位技术工程师团队,拥有100多项自主知识产权的各类数字出版核心技术,涉及知识库技术、文献检索、内容标引、知识挖掘、自然语言理解、机器翻译、学术不端检测等相关领域。
“这与知网已经形成的版权资源优势密不可分。”2019年,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官网刊文指出:在缺少同等竞争者的情况下,知网以学术资料查询的“刚需”为筹码,底气自然十足。
在这样的背景和赢利模式下,版权作为知网的主要输出,本应加倍得到重视与尊重。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支付给著作权人的酬劳可谓“廉价”。
2008年(含2008年)以后的稿酬支付标准为:博士论文著作权人一次性获得面值400元人民币的“CNKI网络数据库通用检索阅读卡”和100元人民币的现金稿酬;硕士论文著作权人一次性获得面值300元人民币的“CNKI网络数据库通用检索阅读卡”和60元人民币的现金稿酬,且在学位论文出版后,作者须自行联系知网方面领取稿酬。
根据国家版权局发布的《使用文字作品支付报酬办法》,原创作品每千字80-300元,注释部分参照该标准执行。改编作品每千字20-100元;汇编作品每千字10-20元;翻译作品每千字50-200元。硕士论文的字数一般在3万字左右,博士论文则更长,按照这一标准,知网支付数百元报酬显然很低。
相当一部分学生根本不知论文还有报酬一说,甚至在论文出现在知网上后,下载自己的论文仍需付费。
知网对于知识资源的传播共享使之成为行业巅峰,却让创作者难以“知识变现”,让使用者苦于“知网纸贵”,其对这些资源利用的收益大多进了自己的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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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网模式
1990年代末,知网创立,又名CNKI(China National Knowledge Infrastructure),意思是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工程,其建立之初,是想要为全社会提供一个资源共享的数字化平台。
朱剑,曾任《南京大学学报》执行主编,有三十余年学报编辑的从业经验,能“零距离”观察中国的学术期刊。他在3.5万字长文《中国知网与入编期刊及其作者关系十论——从赵德馨教授诉中国知网侵权案说起》中,详解了知网模式:
当时,西方大型学术期刊出版集团旗下的期刊早已完成了专业化、体系化、规模化(集群化)构建,有了比较成熟的数字化转型模式。中国学术期刊的结构、布局与西方不同,无法自主构建集合众多期刊的大型数据库在线平台,所以必须另辟蹊径,创立适合中国国情的新模式。
在没有先例可循的情况下,知网模式设立的目标是要创设一个巨无霸的统一平台,收尽所有学术期刊乃至所有具有传播价值的学术文献,进行数字出版和传播。这个目标若能实现,至少在数量和品种上,国际学术期刊出版巨鳄也是无法望其项背的。
事实上,就入库文献数量和种类而言,知网的这一目标如今已基本实现了。知网官网是这样自我介绍的:“中国知网面向海内外用户提供中国学术文献、外文文献、学位论文、报纸、会议、年鉴、工具书等各类资源统一检索、统一导航、在线阅读和下载服务,以及专业的软件产品服务。”
其中,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完整收录中国大陆自1915年出版至今的学术期刊和非学术期刊;精选重要学术期刊回溯至创刊年,以学术、技术、政策指导、高等科普及教育类期刊为主,内容覆盖自然科学、工程技术、农业、哲学、医学、人文社会科学等各个领域;现收录中国大陆出版的期刊10320种,全文文献总量6000万余篇,其中学术期刊8439种”。
用20多年时间创下如此规模的学术文献数据库,其文献价值毋庸置疑,知网的确改变了学术传播的基本样态,大大提升了效率。但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吐槽和纠纷。
除了向高校等机构收费,知网的赢利模式还有以下几种:向个人用户收费、查重以及版权。
知网手机版。图|IC photo
据了解,知网下载期刊的费用为0.5元/页或1元/页,一篇硕士学位论文15元,一篇博士论文25元。不少高校学生都吐槽过:“离了校园网,根本用不起知网。”但显然,近年来,连高校都负担不起知网的开销了。
对于查重,知网也是各大数据库中收费最贵的,查重一篇万字的本科论文,收费198元。
再说版权,从一个典型案例中可见端倪:
国家市场监管总局2019年刊发题为《擅自使用〈受戒〉,中国知网“受戒”》的文章,这是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维护会员网络版权的第一案。
2017年6月,文著协发现,学术期刊公司和同方知网公司未经授权,通过电子化复制,将《北京文学》《文学界》《芳草》《朔方》《雪莲》《阅读》《天涯》《可乐》《名作欣赏》9种期刊中刊载的作品《受戒》,在学术期刊公司经营的中国知网及同方知网公司经营的全球学术快报手机客户端(安卓系统、iOS系统)平台上向公众提供,并通过付费下载的方式,获取非法收益,侵犯了涉案作品著作权人的信息网络传播权。2019年,知网被判处1万元赔偿。
“一方面,该类平台没有取得版权权利人的授权或不规范巧取豪夺权利人的权利,让权利人的作品免费被其使用和传播;另一方面,该类平台将版权权利人的作品最大化地进行商业开发,不但高价贩卖数据库,而且通过各种数据库衍生品收费,而没有给权利人相应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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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授起诉后,谁赢了
不生产任何知识的知网,却躺着就能实现暴利,人们都怨它,却还是用它,因为没有选择。
“高价费用会增加部分学生的负担,这是非常不公平的,高校和知网必须把价格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采访中,中国社科大互联网法治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刘晓春向库叔特别强调,知识的低成本获取、共享,是人类的崇高而神圣目标,对一个国家的创新高质量发展、共同富裕、一个民族的伟大复兴,都是至关重要的。
如果教育的门槛变高,相关平台野马脱缰、蒙眼狂奔,失去底线、触碰红线,会导致中低收入群体的孩子无法低成本获得知识。
有数据显示,知网所属公司共涉及1500多起诉讼,其中因著作权权属、侵权纠纷和侵害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的纠纷超过1100起。
2021年,年近九旬、研究了大半辈子经济史的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赵德馨,因“我们创作的东西一分钱不给我,我下载我要利用,你还要问我要钱,这个太不合理了”愤而状告知网侵权并胜诉,累计获赔70多万元。
但他的文章也被知网同步下架。
因传播权、著作权闹上法庭,知网的解决方式倒是颇为干脆——输了就赔钱、下架涉案文章。这不禁让人好奇:如果没有输官司,知网会主动下架其他未经合法授权的论文吗?还会继续向读者收费吗?
这个官司入选2021年度中国十大传媒法事例,知网还道了歉。但在赵德馨眼中,这并不是双赢的结果。
起诉知网,赵德馨并不为是了钱,他反复强调感谢知网。“我现在有工资收入和学校给我的补贴,我现在休假了还返聘我,还有返聘金。打这个官司不是为了钱,目的不是钱,是对我的尊重。过去知识交流很困难,写个论文收集资料,就是纸质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抄。”
“我从九十年代开始用电脑,我觉得变化太大了,革命性的变化,知网给我们提供了很大方便,加快了科研进程,加快了知识交流进程。我刚开始打官司我老伴都不同意,大家都不要钱,你这样何苦,因为我们文章都在上面,知网还替我们传播了,我们最初是高兴的,是感谢知网的。”
然而,“如果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科研工作者、学生,甚至我们每一个人,都像赵德馨那样,拿起法律武器,来起诉知网,相互对抗,难道就会是一鲸落万物生?大概率三输的局面,我们输了、知网倒了、中国的知识共享和科技进步也会停滞了。”武汉大学法学院教授、竞争法与竞争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孙晋向库叔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5
充分竞争是根本办法
近日,浙江理工大学法政学院特聘副教授郭兵起诉中国知网涉嫌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已经立案。
孙晋对库叔说,赵德馨教授退休多年,付得起时间和金钱成本,其胜诉知网案的个体性强,不具普遍性。如果“郭兵诉知网滥用市场地位案”在审理中能够以反垄断法视角去对待,能对改变中国知网商业模式真正起作用。
相较于知识产权法,反垄断法是更好的介入手段,“要监管企业不能赢者通吃、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破坏公平、扰乱市场。”
孙晋说,如果对知网是否实施了中国反垄断法所禁止的垄断行为进行认定,要遵循反垄断案件调查分析的一般思路:
界定相关市场。在相关市场界定上,将涉案行为的相关市场界定为免费的文献搜索服务市场还是付费的文献在线阅读及下载市场,目前在学术界尚有争议。
认定它是否具有市场支配地位。从知网的版权优势、市场占有率、议价能力等方面,可以初步判断它具有市场支配地位。近几年,一些高校抵制知网的频繁涨价行为,但大多以失败而告终,从侧面反映知网掌握了极强的定价权,反推其具有市场支配地位。
进行有没有实施滥用行为的判定。具有市场支配地位本身并不违法,只有滥用才构成违法,才应当受到我国反垄断法的规制。
但孙晋坦言,郭兵面临的举证难度是巨大的。“中科院千万的续订费用,很难讲是高还是低,涉及到标准、合理性和参照物,要在具体语境中,也很难在法律层面上说是不合法的。因为知网也在加大投入,研发创新,提升服务,增加了成本。”
孙晋认为,自由充分公平的竞争是根本办法。市场的问题宜优先考虑运用市场手段解决,在学术数据库的开发、运营过程中充分培育和引入市场竞争力量,才能打破传统的学术数据库版权资源垄断,从而形成多元竞争格局。
2016年9月,中宣部部署,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牵头,教育部和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配合建设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文献中心。这是一项由国家投入的公益工程,免费向公众提供学术资源。其发展空间大,后劲足,一定程度上具备替代知网平台的功能。
此外,还可以引入开放存取运营模式。学术数据库开放存取运营模式,即读者不用支付使用费即可免费使用,成为竞争和付费之外的另一种选择。
开放存取的思想来源于“著佐权”(一种利用现有著作权体制来保护所有用户和二次开发者的自由的授权方式),这种鼓励知识的传播、利用,供读者免费取用的开放理念,已经成为学术传播领域的新趋势。
《布达佩斯开放存取倡议》将开放存取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被称作“绿色道路”的自存储,另一种是被称作“金色道路”的开放存取期刊,使用者均可以免费自由地进行阅读、下载、复制、传播、打印、检索或链接,不存在任何经济、法律或技术方面的障碍。
在开放存取模式下,学术文献的费用由读者转移到作者身上——作者为扩大自己作品的影响适当支付发表费用,读者可以通过互联网随时随地免费获取文献资源。如作为CSSCI来源期刊的《中外法学》,在其官网上公开了1989年至今的全部期刊文章,并开放下载和在线阅读。
总体来看,我国现有开放存取资源影响力比较小,开放存取期刊还太少,真正倡导力强的仅限于少数期刊,有些学科甚至还没有开放存取期刊。
另外,刘晓春向库叔建议,在跟知网的谈判中,可以学习国外采购联盟的形式,建立高校图书馆,采用抱团谈判的形式,而不是高校单打独斗,这样谈判成功的可能性更大。政府也可以制定相应的规则推动高校“团购”正常发展,从而增强高校的谈判地位和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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