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冲及:党史研究是科学,高华看的资料太少只能靠猜
在八零后和九零后看来,党史几乎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在许多知识分子看来,党史也几乎是一个充满了意识形态和价值判断以及真假难辨的叙述史,一般人甚少涉及。但是,对于中共党史的叙述,在现行的政治体制下,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你我他,无论你是否情愿。于是,我们访问了被誉为中共党史研究大家的金冲及,听听他怎么来看党史。
我没看完《红太阳》,但我听说了这个书。有一次我和高华在山西聊了半天。我差不多比他长一辈。他父亲是厦大地下党,我是复旦地下党,他父亲被打成右派,这个对人看问题确实会有影响。
延安整风,说实在,他看的材料太少。延安整风核心的会议记录,我是系统地看过的。他这些都看不到,只能拿公开发表过的材料来说。所以我觉得,有些东西他比较隔膜,靠猜。
延安整风当然有些问题,特别是“抢救运动”。后来毛泽东也说,我一直向你们敬礼,(你们也该还我一个礼吧,你们不还礼,)我这手就放不下来了。但是1941年9月和1943年9月,系统的政治局的记录我都看过,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会是怎么开的。照我看,这些会上要解决的一个中心问题是,反对主观主义。
金冲及,生于1930年12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原常务副主任,主编过《毛泽东传(1893-1949)》《周恩来传》《刘少奇传》《朱德传》。著有《孙中山和辛亥革命》《二十世纪中国史纲》《转折年代:中国的1947年》等。
北京,胡同里的前毛家湾1号,曾为林彪故居。如今是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所在地。
84岁的金冲及红光满面,和来访者一一握手。
金冲及:这本书值得注意的有三点。一是他们总是强调,要有一条贯穿全书的脉络线索,要有“一口气”。乔木同志说过,写一本党史要把它当成一篇长论文,当作是党史工作者在跟别人讲党的历史。他说我们现在很多书,章、节、段,是一个方块加一个方块,就把文章做死了。
第二,胡绳说过,这本书40万字,要写(中国共产党)70年的事情,要告诉人家,要解决什么问题?该详细的地方详细,不惜笔墨;哪些大家都了解的,三言两语就交待过去好了。他引用过《木兰辞》“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乔木说过,有些材料,能让人身临其境的,就要展开。比如大革命是一段悲壮的历史,就要用悲壮的文字。伤心的历史,要让人看到有伤心之处。关键的地方要有特写镜头。
第三,夹叙夹议这个问题,他(胡乔木)后来也说,有时候,议论就在叙述中间。不要像法官写判决词,你已经都替读者思考好了。他的意思是不要离开事实去发很多议论。
最后通过的讨论会上,胡乔木讲,希望以后也能用这样的写法来写。
金冲及:史实很清楚的,没有什么问题。但碰到某些,比如说,(写到)第一个《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分析了(一些历史问题的)阶级根源,(是因为)中国是小资产阶级国家。胡绳汇报了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讲是有问题的,意味着“无产阶级就不会犯错误”。但事实上,无产阶级如果对形势判断错误,照样也会犯错的。这样的论述和中央发表的重要文件《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是不一致的。
还有一个例子,说明胡绳非常厉害。讲到建国初,书的原稿说“虽然新中国成立了,但是还存在很多困难”。胡绳说,这样讲,太一般了。(改成)“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但是新中国仍然有一个是不是能站得住脚的问题。”他这条非常厉害。
他讲了4个方面:第一个,军队。建国初期华南和西南都还是国民党的。特别是土匪,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第二是经济;第三是外交,美国敌视,苏联对你还不放心。周围,印度、缅甸对你害怕;第四,你变成执政党了,(怎么治国?)这些问题不解决好,建立了你也站不住脚。我以前从没这么想过,胡绳这么一讲,感到确实是这样。
我来这里搞的第一本书是《周恩来传》。一上来碰到一个问题:周恩来的缺点和失误写不写?那个时候,“文革”刚结束,许多老同志说,我们有什么资格来批评总理?但有的事是事实,为什么不能写?
比如说中共中央七十号通告是周恩来起草的(注:1929年冬的通告,提出党应组织工人罢工和地方暴动),革命博物馆有位老研究员打电话给我,说这个通告以前都是作为立三路线来批的,不可能是周总理起草的。我说,手稿在那里啊。没什么好讨论的。
李立三讲“直接革命的形势已经到来”,周恩来起草的通告是“直接革命的形势将要到来”。李立三那个时候要“饮马长江,会师武汉”,周恩来写的是“我们要准备进攻大城市”。七十号通告是“左”,但周恩来和李立三还是不一样。我觉得这是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你不说,反而不利。
不光晚年,大革命时期也有啊。比如说顾顺章(注: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中共地下情报人员,1931年被捕后投降国民政府)叛变,他的家属分散在中央几个主要机关,这些人都做了“断然处理”,这是事实。过去说宋襄公妇人之仁,但那个时候你不下这个决心,党中央全军覆没。
人物周刊:你说胡乔木也希望后来能延续《七十年》这种做法和风格,那为什么后来花费16年写作修改的党史第二卷,学术界有意见认为比不上第一卷?你觉得是这样吗,如果是,原因是什么?
讲到工作态度,胡绳搞这本书的时候,到北戴河,晚上起来梦游、耳鸣。乔木1990年发现癌症,1992年去世。那时经常晕,恶心。但送给他3章看,20万字,5天,不但看完,还详细地改了。这个我真的很感动。
胡绳也强调要准确。比如写抗日战争刚开始,《七十年》的原稿里写“全国人民同仇敌忾,满怀信心”(大意),他说,别写那么满,中国那么大,很多地方的人连日本人打进来还不知道呢。而且大多数的人说要反抗日本人,但能不能打赢,对国民党又不抱什么希望。一般人是这种心情。你要说得那么高,那共产党的工作就太容易了。
人物周刊:“二胡”这样的拍板者、主持者的条件,后来基本上不可再现了?
人物周刊:听说1991年出完第一卷,有参与编写的学者痛哭,既为“文革”耽误的10年,也为修史的多年辛劳。
5年,没有结论,到底是不是特务,党的生活也没有恢复。搞文物的王冶秋听说我学历史的,问人家,听说我没什么问题,下调令我就来文物出版社了。我也没有为过去的5年懊丧,一心就想怎么把工作干好。
人物周刊:做了大半辈子党史,你认为党史是政治理论还是一门科学?
我写过一篇小文章《从写翻案文章谈起》。有的人,一下感到有和别人不同的看法,就成了固定的成见。以后的一切材料都是为了符合这个“翻案”,事实上背后留下个大窟窿,一点就破,整个都站不住了。
我和中宣部的人说过,宣传和研究,有联系有差别。宣传,是为了把已经为人知道的东西让更多人知道;研究,是要解决没有解决的问题。
金冲及:这个之前,已经陆陆续续放开了。你读《毛选》的话,对正面战场也有肯定的。我跟台湾的学者讲,我是国民党教育长大的。1947年读的大学,解放前读了两年。这一类问题,我一直觉得没什么不可以讲的。当然以前是讲得少点。
人物周刊:北大梁柱教授与历史学者杨天石教授,最近就杨教授写的蒋介石有过争论。你怎么看?还有你主编过《毛泽东传》,怎么看高华教授的《红太阳》将延安整风归结为党内高层权力斗争?
我没看完《红太阳》,但我听说了这个书。有一次我和高华在山西聊了半天。我差不多比他长一辈。他父亲是厦大地下党,我是复旦地下党,他父亲被打成右派,这个对人看问题确实会有影响。
延安整风,说实在,他看的材料太少。延安整风核心的会议记录,我是系统地看过的。他这些都看不到,只能拿公开发表过的材料来说。所以我觉得,有些东西他比较隔膜,靠猜。延安整风当然有些问题,特别是“抢救运动”。后来毛泽东也说,我一直向你们敬礼,(你们也该还我一个礼吧,你们不还礼,)我这手就放不下来了。但是1941年9月和1943年9月,系统的政治局的记录我都看过,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会是怎么开的。照我看,这些会上要解决的一个中心问题是,反对主观主义。
我和高华说过,我和他父亲一辈,他吃苦头我也吃苦头。吃过那么多苦头,我还是想把我们国家搞好……我是很温和,不极端的人。现在很多人尽讲国民党好的,尽说共产党不好,我感到不符合事实。他还是太年轻,没有经历过。包括杨天石,也还是年轻了一点。他比我小6岁,照理说小得不多,但……至少对这个社会,我比他看得多。
人物周刊:杨奎松对你写的《二十世纪中国史纲》给予了充分肯定。但也提到了关于历史人物的道德评判。比如关于蒋介石,“金书就只讲蒋介石九一八事变以后如何不抵抗,对蒋随后在锦州、热河、长城抗战问题如何主张抵抗,调兵遣将,如何与张学良发生争执,却未置一词。”
金冲及:这个……我没有太用心。我不会对蒋全都抹杀,但蒋介石不抵抗,是有这个思想。但蒋介石和汪精卫,我是严格区分的。蒋介石还是有民族主义。《史纲》里,我也讲了他在台湾有两条可取之处:一条是他还是搞民族主义,对美国不是什么都听;一条是他反对台独。
人物周刊:胡绳在《七十年》出版后讲,“书里有点没讲清楚,毛主席在解放后哪些问题做对了,后来为什么一步步走错了”。胡绳是之前没意识到吗?你自己又怎么看毛泽东后来的过失?
胡绳这个观点我是完全同意的。毛泽东后来的错误,无论是“大跃进”还是“文革”也好,都跟这个有关。要把群众发动起来,大搞群众运动。但是经济建设根本不能,非搞乱不可。(为什么发动)文化大革命,毛泽东确实觉得社会有黑暗面。我看到原件,当时农机部部长陈正人给薄一波写信,说他到洛阳拖拉机厂蹲点,发现许多干部无法无天。薄一波把这封信送给毛,薄一波写:我看这是我们多年来不抓阶级斗争的缘故。毛就在后面批了:“同意一波同志意见。”他老觉得,恐怕靠不住,将来还要变。他把问题看得特别严重。所以他跟胡志明说,趁我还有一口气。
要整一整,那么多干部,哪个好哪个坏,我(毛泽东)哪里都认得?最好的办法,群众最清楚了,把群众充分发动起来。这是他这一生成功的经验。但经济建设,完全要另一套办法,不能这么做。
金冲及:我把他的病历,包括他的手记,手抖得厉害写的,我都印了。为什么呢?让人了解,很多东西是他老了以后(写的),这个,还有他的病,对他的决策有影响。
金冲及:我是听张玉凤(毛泽东晚年的机要秘书)和吴旭君(毛泽东晚年的保健护士长)讲过。她们不是在同一个时候听的。这个不是一般的传闻。在注释里没写,是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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