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如果内卷不能再制造饭碗
一、引 子
几天前坐朋友的车去江油参观民宿。
说到头一个晚上我在武大做的线上讲座(《马克思反对“从实际出发”吗?》),朋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现在都马斯克了,你还讲什么马克思?”
我问:“有了马斯克,为啥就不能讲马克思了呢?”
朋友说:“你的马克思是搞纯理论的,人家马斯克是搞高科技的。”
我很纳闷,难道有了会编程序的码农,从此就不能讲爱因斯坦了么?
我说:“搞纯理论的马克思同志,比你那个搞高科技的马斯克先生,要牛得多。”
朋友问:“何以见得?”
我说:“因为马斯克不知道,而马克思却知道:社会主义替代资本主义,乃是铁的必然性”。
二、噩 梦
之前的一个晚上做了一个梦。
昏暗的天地之间,大型的露天看台上,坐满了观看表演的男女观众,观众的眼里全是贪婪的欲望。
在看台的正中,坐着一些没有头颅的身躯,衣服领子空空如也,正等着PS头颅。
一个联想浮上我的心头:这些怪异而恐怖的身躯,不就是资本主义世界中轮流执政的政要嘛!
我好奇地看着人头攒动的看台:这PS的头颅将从哪里来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些头颅仿佛从十维空间中冒出来,挨个儿插在那些衣领空空如也的身躯上。于是乎,头颅的脸上立马露出了阴森森的活气。
这活气似曾相识,曾经在哪里见过……
哦,原来是美式和港式电影里面,嘴上叼着大号雪茄的成功人士,脖子上挂着黄金项链的金融大亨,手指头带着钻戒的黑白老大。
有钱就能PS。一言以蔽之,有钱就拥有了一切。
这个时候,天空中零零星星地飘洒着什么东西,不是雨,是美钞。坐在看台上的千万男女,潮水般的突然欢呼起来。
跟随着骚动人群的灼灼目光和疯狂的手势,我看见化身为总统的金主站起身来,洋洋得意地向观众挥手致意。
身处这样的场景,我的内心瞬间崩溃。
三、日有所思
醒来以后,梦中场景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记得在观众的欢呼声中,我痛苦地闭上眼睛:“难道,以金钱作为唯一衡量标准的资本主义,是人们心甘情愿的选择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做这个梦的白天,我恰好给博士生上了《高级资本论》课程。
讲到“剥削”这个范畴时,有学生问我:
——“赵老师,我有一个疑惑。马克思说,‘资本家无偿占有了工人的剩余价值’。问题是,雇佣工人如果有出息的话,也可以成为资本家嘛,也可以去占有别人的剩余价值嘛!”
这位90后的意思是说:生存竞争,优胜劣汰,天经地义。
在西方经济学的强力灌输下,不少人早已习惯用这样的逻辑来思考问题:你有本事,你就胜出成为资本家;你没本事,你就失败沦为打工仔。所谓“剥削”,实乃游戏规则的必然结果。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失败者没必要叽叽歪歪。
四、并非自愿
主流经济学有一个信条:资本主义金钱社会是大多数人喜欢的社会。
对于这个信条,我存疑。
资本主义肯定是某些人喜欢的社会——比如,那些自以为能成为“人上人”的人精,但它并不是人们自愿选择的社会。
资本主义当然比封建社会具有进步性和正义性,但与其说资本主义是人们的自愿选择,不如说它是历史必然性强加给人类的社会。
韦伯从伦理精神来溯源资本主义,他把资本主义归结为新教的产物。
与韦伯肤浅的溯源相比,马克思则从生产方式来解剖资本主义,他把资本主义归结为历史必然性的产物。
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的序言中,马克思对唯物史观有过如下广为人知的论述:
——“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
——“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同其他任何观点比起来,我的观点是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的。”
五、铁的必然性
马克思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并不意味着马克思认同这些关系下的恶俗“三观”,更不意味着“拜金主义”的衡量标准就值得嘚瑟。
为什么马克思说,“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
因为,个人的意志和个人的目的改变不了历史规律的作用方向:
——“问题本身并不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自然规律所引起的社会对抗的发展程度的高低,问题在于这些规律本身,在于这些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
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铁的必然性”,就是历史决定论,也就是马克思所说:
——“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
所谓“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人类社会的这个演化逻辑,不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决定论吗?
历史有规律与历史决定论是一回事。
既然历史“有规律”,那么历史就必然是被规律所“决定”的;既然客观规律是事物内在的必然因果联系,那么承认历史是受到规律制约的“自然过程”,就必须承认历史决定论的强制作用(注1)。
奇怪的是,很多人承认资本主义的兴起具有“铁的必然性”,却拒不承认资本主义的消亡也具有“铁的必然性”。
六、年轻人
一位在美国留学归来的中国青年告诉我:
——“美国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支持社会主义,而中国的很多年轻人却宁愿拥抱资本主义。”
这个对比,让我感到惊讶。
他从手机里翻出了一张照片:信奉社会主义的美国参议员桑德斯,年青时因上街示威游行,被两个美国警察扭住胳膊。
照片中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裤的青年桑德斯十分瘦小,在两个穿着制服的彪形大汉的左右挟持下,显得有些滑稽。
然而,给我看照片的年轻人却无比骄傲地赞叹:“真酷!”
桑德斯成了他(们)心中的神。
我问:“既然美国青年大都支持桑德斯,他为啥竞选失败了?”
他有些遗憾地说:“美国50、60年代出生的人属于保守的右翼,如果不是他们把选票投给疯子特朗普,桑德斯这个社会主义者已经胜出了。”
他非常坚定地告诉我:“发达国家的年轻人越来越倾向社会主义。未来是年轻人的世界,所以未来是社会主义的世界。”
我不知道,美国青年到底有多少倾向于社会主义?
我也不知道,这位中国青年以及美国青年所向往的社会主义,到底是民主社会主义,还是科学社会主义?
至于选票能不能迎来社会主义的未来,这个另说。但是对于社会主义前景的“铁的必然性”,我和他是有共鸣的。
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旦说到“很多中国年轻人宁愿拥抱资本主义”,这位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就很不以为然,且充满了忧虑。
当我们驱车经过成都最有现代气息的天府新区时,他指着密集的高楼和人来人往的打工仔说:
——“现在的年轻人早九晚五打拼,几个人合租几十平的鸽子间,多数只能糊口而已,谈何发展?青春就在996中消耗掉,一直到老,希望何在?”
他的话,让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七、内 卷
现在大家都在谈“共同富裕”,这的确是中特社会主义应当关注的重大问题。
然而,如果就业问题得不到解决,谈何“共同富裕”?所以,去年我在一篇论文中提出预警: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人工智能的普及,雇佣劳动制度越来越难以解决劳动者的就业问题,这是生产资料私有制内生矛盾的必然结果,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外在表现。换言之,在雇佣劳动制度的条件下,越来越严峻的就业形势基本上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注2)
不幸的是,我的预警正在被现实所证实。据报道,2022年4月13日,北京市朝阳区公布了公务员拟录用人员名单,其中:
——酒仙桥街道的城市管理执法岗,由北京大学原子核物理女博士王梦珍竞聘成功。
——崔各庄街道城管监察岗,由一名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硕士毕业的海归竞聘成功。
我的博士生告诉我:
——“现在清华北大的硕士、博士,都来卷成都的中小学教师岗位了。”
——“双流一所很普通的中学老师说,他们学校小学部招聘编外教师,2000多人投简历,本硕985+211的就有五六百人,第一轮简历就刷掉一千多人……”
宏观数据也从总体上说明了年轻人的就业形势很严峻。国家统计局新闻发言人、国民经济综合统计司司长付凌晖说:“今年6月份,16-24岁城镇青年失业率为19.3%”。(注3)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不是说好的56789么?不是说好的“私企是解决就业的最优路径”么?
八、症 结
持续的疫情固然是就业形势恶化的因素之一,但雇佣关系就业模式内在矛盾的发展,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从来也不担心失业的体制内的饱学之士,在微信群里为雇佣关系的就业模式辩护:“内卷就是竞争,没有内卷哪有竞争,哪来的发展动力?”
呵呵,这个“发展动力”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年轻人打破脑袋也要争抢“铁饭碗”。
难道内卷的伟大成效,就是要把年轻人都逼进“体制内”,去端“铁饭碗”不成?
为内卷辩护的饱学之士是否看到,正是你们所崇尚的“发展动力”,造成了几近无解的矛盾局面:
一方面,90后的硕士博士们坚信:“生存竞争,优胜劣汰,天经地义”,发誓要“生命不息,内卷不止”;另一方面,毕业后的年轻人无不争先恐后地挤进“铁饭碗”单位,没有一个愿意被“天经地义”的动力卷成肉酱。
什么是“铁饭碗”?在改革开放的语境中,“铁饭碗”就是传统社会主义“大锅饭”的代名词。
这里插一句。我指导的一个硕士毕业生,在经历了惨烈的内卷之后,终于把自己卷进了国家开发银行。接到录用通知,她哭了。为什么哭?因为国开行是“铁饭碗”!
九、结 语
都“优胜劣汰”成这个样子了,就业前景堪忧的年轻人还会“宁愿拥抱资本主义”吗?
资本主义信徒反问我:“不然呢?”
我也反问一下:当内卷的动力已经不能制造饭碗,而只能制造两级分化的时候,现行的游戏规则还能持续下去吗?
注1: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必然性”,可参:赵磊 等《唯物史观:历史目的论抑或历史决定论》,载《社会科学研究》2021年第5期。
注2:赵磊《论共同富裕的三个基本问题》,载《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21年第11期。
注3:《16-24岁青年人失业率创新高,统计局回应》,《凤凰新闻》(财经频道)2022年7月15日。
(2022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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