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这个世界上,真好”,《悬崖上的金鱼姬》如是说。
宫崎大师的背景,就像是一个小说写作入门者塑造的“左派知识分子”形象的标准模板:出身于衣食无忧并在经济上享有官方利益输送的中产家庭;没有亲身经历——宫崎举家在战争期间迁到乡下——却近距离感受到一个崩溃时代的意象;以及,站在以上的立场上怀疑家族经济特权进而延展到社会自身的正当性;最后,将文艺作为手段,当时的文艺界是左派的世界,是1960年代的日本年轻人认为能够实践自由民主的重要手段。宫崎在学习院大学政治经济学部攻读期间——因为没有漫画社——加入最为接近的儿童文学研究会,传说他是唯一的会员,这也许不是真的,但至少也是合乎他本人形象的演绎。
1963年宫崎带着“打破迪斯尼垄断”的志愿进入动画电影界柱石东映,随后历经离社和一系列积累过程,1983年推出自己的奠基作,动画殿堂中最光辉的女神之一,“风之谷的娜乌西卡”,钢铁文明、奇幻自然、兼具古典的英雄浪漫和日常可爱与缺陷的少女,都成为后来作品的重要元素。1985年宫崎与亲密前辈高畑勋组成吉卜力工作室,后者是《平成狸合战》、《我的邻居山田君》等现实派作品的导演。以二战意大利侦察机为名,这是宫崎从自己军工家族继承的血脉,而吉卜力工作室后来的标志则是日本动漫史上另一尊大神,“邻居的豆豆龙(龙猫)”,令孩童愉悦令大人返老还童的存在。这标识照应宫崎的观点:“动画是小孩从严酷的现实世界中暂时逃离的必要场所”。
大师童年时,战后的日本是一个极度匮乏、混乱、不安、无望的年代,漫画作为电影的替代物出现,夸张点说,是安抚拯救当时状态下未成年人的物件,最值得期待的娱乐——至少是——之一。换言之,这不是饱暖思淫欲的衍生物,而是一种必需品。相应的,那时的漫画家除了会编故事会画会电影的分镜,也要在作品中有意识承担着安抚、教育和激励下一代的责任,所以说这不是一般人的职业,而是知识分子的事业,说手冢治虫为日本社会的现代性做出了重大贡献,大概也并不过分。
宫崎曾说:“我们这一代在战火残迹中与《新宝岛》相遇时受到的冲击,之后的世代大概很难想象吧。好像就在眼前展开的完全不同的世界。这种冲击之巨大,可不是模仿好莱坞,或者是美国漫画的影响所能带来的”。手冢所描绘的世界,“可怕,无逻辑,令人苦闷,却又充满希望,绝非单纯明亮的未来”,在宫崎看来,这正是“现代性的本质和矛盾”,即“在繁荣和大量消费的同时,又是破坏性的发明”,而这是手冢大师“一个人在亚洲的角落里接触到”的,远远比“拙劣模仿迪斯尼的作品、美国的漫画”更为深刻。
这也就是宫崎从手冢那里得到的精髓,作为批判的载体的动漫。然而,宫崎却激烈地否定手冢的动画——同时他认为手冢的漫画是完美的——中的悲剧性,因为动画应该是“小孩从严酷的现实世界中暂时逃离的必要场所”。宫崎坚定地在作品中回避个体体验,主角多采用少女,是因为如果用男性的话,就会与自己过于重叠,多半会变成“悲观的故事”。1992年的作品,殿堂级男神“红猪”,由宫崎本人亲自编剧导演剪辑,据认最体现其自我性格和三观,上映好评如潮遂成经典,作者却忙不迭出来谢罪,表示代入了太多的自我体验。所以,是的,大师本人就是那个需要“从严酷的现实世界中暂时逃离”的小孩。
但是,真的是单纯在排斥现实吗?宫崎导演的作品中通常会出现两个意象,一边是巨大的钢铁文明,成片铸造的躯体,巨大的齿轮,密集的零件,天长日久的锈迹,蒸汽声;一边是无限质朴明净的自然,风与幻兽的山谷,幽灵与神灵的密林,邻居的巨树,云上的天空,人鱼的海,从战斗机上俯视的大地,等等。宫崎选择了用“自然”来具象化他继承于手冢一派知识分子对“现代性的本质和矛盾”的认识。“自然”是日本文化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符号,首先跟东亚农业社会有关,如同母亲,这点我们中国人同样有体会;其次是据说日本文化不善抽象,自然则是根本的质朴;进入近代之后,对自然之爱又包含了东亚文化对抗西洋文化、以及后来的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批判反思的意味。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作品并没有像最初的《风之谷的娜乌西卡》那样去突出两者之间的对立,宫崎在动画之后继续进行的漫画连载中对动画中的世界观进行了大幅的修正,已经脱离了一般意义上的环保主义者的立场。宫崎自己说过,在《风之谷》时,是一种灭绝的观点;当它结束时,是一种共存的观点。大概正因为如此,次作,“天空之城”崩坏时女主望见的机械人背影才如此使人泪流满面。
有趣的是,很多时候作品都以机械文明喧嚣的繁荣开头,以面朝自然而结束;机械工业带来的是激跃的时代感,而自然却体现宁静与永恒。那么,是对自然的回归拯救了机械带来的危机吗?我想不是,自然之美来自它的质朴,而比自然更质朴的是人的情感。
宫崎的世界,是欧陆的历史风景、东亚的质朴自然、熔合着帝国时代形制与工业文明原理的机械揉成的世界,但是在浓墨重彩的背景下每个细节却是真切的普通人的痕迹,没有纠结的性格,没有扭曲的人性,没有别扭的少女,没有狗血,没有“梗”,只有最直白的渴望与恐惧,最简单的爱情,最字面意义的可爱,最朴实的战斗,最利落的人物和最精彩的故事。
依靠人类的“质朴”——载体是少女与少年——宫崎与手冢“战斗”,并排除了他所批判的手冢世界的“悲剧性”。如同《幽灵公主》企划书所言,“即是在憎恨和杀戮中,仍然有些东西值得人们为之活下去。一次美丽的相遇,或是为了美丽事物的存在。我们描绘憎恨,是为了描写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描绘诅咒,是为了描写解放后的喜悦”。这是我们求不得,却又似乎触手可及,值得永恒追寻的奇幻冒险。
最后,冒险者谢幕了,他是漫画家,动画监督,左翼知识分子,因为批判苏联而宣布放弃马克思主义,但是所有人还是把他当做社会主义者;今年他出了最后的一部作品,写了一篇拥护和平宪法的文章。宫崎骏的谢幕并不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因为这个时代早已终结。日本动画依然是如此的繁荣,有无数喊着“不要逃不要逃”的男主和天降的萌妹,有着最实用的电脑作画技巧,有着越来越英俊的声优,有着嚼而不烂的笑料,有着缤纷的幻梦,有同人大会,有着你看不懂设定时送上的贴心但有点贵的官方解密书,有偶尔批判一下官僚表示社会关怀,有弹幕,有外汇,有soft power。其实这样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