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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途:到工厂去——为打工者发声

作者:叶宇婷   来源:《中国周刊》  

  《中国周刊》2013年6月刊 记者 叶宇婷

  有学者说吕途不是在“代表”打工者说话,而是从他们命运的内部提出问题。

  曾经,吕途认为自己以打工者为对象的研究甚至不能“代表”他们,在她看来只是服务于自己的研究目的,并不服务于打工者。

  从传统意义上的学者,到与工友同事工作生活,再到亲自去工厂做打工者,吕途只是希望从中找到答案,到底什么研究才是对打工者有用的。

  在新书《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中,吕途用一个个拼图般的访谈,记录了打工者“在城市待不下去,又回不到农村”的现实,提出了“家在哪里”的问题,推进了思考,却没有给出确切答案。这是吕途想要的,不武断地替打工者发声,只是希望答案顺着他们自己的故事、行动缓缓流出。

  

  他们只是我的对象

 

  十年前,在一次以打工者为对象的调研中,工友的一句话几乎让吕途否定了自己以往所有研究,被她视为“质变的点”,也成了她工作生活的分水岭。

  这之前,吕途的人生让人艳羡不已,出生书香门第,在设定的轨迹上走得算是顺风顺水。

  1993年,吕途到荷兰社会学院读硕士。毕业后,回到北京一所大学做老师,自编教材,开设妇女与发展社会学课程,也做研究和咨询。1997年后的六年时间,吕途又到荷兰的一所大学念了发展社会学博士,毕业后,随家庭在国外生活。这时,一个亚洲区域研究项目找到了吕途,希望她来担任中国项目的负责人,主题由她来定。

  当时的吕途对打工群体没有具体印象,但从庞大的群体数量上看,从对中国未来发展的初步判断来看觉得针对打工群体的研究很重要。吕途接下课题,回到北京开始调研,“北京工友之家”成了她的调研对象,这是一家专为打工群体服务的公益组织,工作人员也是打工者。

  “北京工友之家”的负责人孙恒当时认为“做研究没有用”,并不出面接待吕途,只是派同事跟进。打工者不一定拒绝被访谈,但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与热情。而吕途只是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研究对象,是客体。

  吕途能明显感到作为学者的自己和打工者之间的距离。每次调研,她都开着车去,做完访谈,很快就开车回到城里。即使尽力让对方感到自己的认真和真诚,但依旧无法改变她的身份,作为外来者,对别人的生活甚至是一种打扰。吕途去做调研,打工者暂停手头的工作,被安排接受访谈。访谈结束后,又各自归位,毫无关系。

  吕途模糊地感到这样是有问题的,但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问题。在以前的研究中,为了尽力避免只是学者的观点,她会尽可能地让调研对象参与其中,但“他们也只是我的对象”。

  接触久了后,一位工友之家工作人员的话仿佛让堵塞的地方通畅了起来。对方告诉吕途:“其实,你看到的、你想的都是你想看到的、你想想的。”在打工者看来,学者的研究对于他们来讲没有任何作用。这话恰好戳中了吕途的怀疑,她不认同以前所做的研究,但又说不出原因。

  05年研究项目结束,吕途还纠结于那个工作人员的话,她认为自己的研究只是服务于研究目的,而并非服务于声称要服务的对象,“这很荒唐”。直到两年后,项目报告正式出版成书,到底什么研究对打工者有用,怎么样才能知道什么研究对打工者有用,这样的困惑依旧没有答案。

  吕途决定到打工者中间去寻找答案。随后,她去到北京“工友之家”工作。用学者汪晖的话来讲,吕途不是要“代表”打工者说话,而是从他们的命运内部提出问题。

 

  我在场

  

  皮村,北京东五环到东六环间的一个城中村,常住人口1000人,外来务工人员上万人。这里是“北京工友之家”的所在地。

  拥挤不堪的街道,说着方言味极浓普通话的人群,还有巷道里四处堆放的垃圾,都是皮村真实的写照。没有卫生间,只有茅坑,粪便会慢慢堆起来,一到夏天,满地蠕动着蛆。

  吕途选择了在这里工作和生活。”当时的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寻找到答案。

  做研究和培训是吕途在“北京工友之家”的主要工作,看起来和以前做大学老师时的工作没什么区别,但对象和环境却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没有项目、没有资金、也没有计划,吕途和她的同事们及大学生志愿者做关于工友群体的研究。这次,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外来者,而是工作生活在其中。因为“在场”,所有事她都可以搭把手,而不会给别人带来打扰。

  皮村同心实验学校是“北京工友之家”针对打工者子女创办的学校,里面的“流动儿童”就是儿童发展项目行动研究的服务和研究的对象。可以真正服务于人民和实践的研究一定不是预设的,而是在共同生活和工作中发现的。2009年和2010年,吕途和机构同事一切撰写了两本《“流动的心声”儿童发展教育行动研究》报告,这项研究就是根据工作需要而开展的,研究目的就是为了记录、积累和反思工作经验,并为后续项目的参与者提供参考。吕途当时仔细阅读大学生志愿者每周课程结束后写的反馈表,里面记录了针对 “流动儿童”所开展的课余活动的过程、效果和孩子们的细节表现,吕途还和参与儿童项目的各位同事一起讨论和沟通,最后撰写出研究报告。

  有位志愿者曾在反馈单里写道:“每次一挖掘什么题材时,还是感觉自己很残忍感觉像是在揭伤疤似的。”“我们不是在揭伤疤,是在反映和认识现实。”吕途做了这样的回复。

  “认识”的问题虽然没被吕途明确提起,但无论是和工友同事的工作中,还是给学员上课的课程设置中,都能明显感觉到相比技术她更看重意识。

  《社区调查方法》是吕途为“同心创业培训中心”开设的一门课,同心创业培训中心是北京工友之家在2009年创办的一所培训中心,学员是打工者,来自全国各地,到现在为止,毕业的学员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致力于做与工友有关的志愿工作,有三分之二的人仍然会回到打工世界。这所培训中心的办学宗旨是培养既有技能又有思想的人,不希望打工者只是“老板的机器”。。

  “一 日活动图”是吕途教给学员的调查工具之一,即记录下研究对象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间的所有活动。有个学员记录了一个流动儿童的一天,孩子不仅给自家买菜做饭,还给姑姑家买菜。周末下午通常是独自溜冰几个小时。对这些,学员只是询问后记录,并没有追问和思考,对于打工者,早已习以为常。吕途会带着学员,顺着这些记录,讲解哪些地方是有问题的,哪些地方是可以深入追问的。

  吕途希望能教给这些打工者学员观察、思考及分析的能力,在她看来这些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新工人的意识

  

  广泛使用的“农民工”一词,是被吕途摒弃的概念,她所接触过的很多打工者也不愿被冠以这个称呼,即便使用者本身并无歧视的意思。

  吕途更愿意称这个庞大的群体为“新工人”,即工作和生活在城市而户籍在农村的打工群体,是在改革开放条件下由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所催生的“新兴的产业工 人”群体。在她看来,“新工人”虽然大多出身于农村并与乡村保持着亲缘关系,但他们在城市居住、工作和生活。农村的家实际上是一个回不去的家的符号,城市才是他们真正的归宿。

  和过去的国企工人相比,现在的打工者虽然在工作性质上是工人,但却享受不到过去工人从摇篮到坟墓的高福利待遇。

  吕途依然希望能给数量庞大的打工者群体正名,让无论是谁都能以尊重、客观的姿态来看待打工者,包括他们自己。她更希望的是,打工者自我意识的觉醒,随着对自我的重新定义和认识,改变自己、改造社会。无论在研究还是教学中,吕途试着去传递这些意识。吕途认为,思想的改变是在对话和实践中发生的,而不是在简单的灌输式教学中发生的。

  王德志曾上过吕途的课,关于“性别意识”,并拿到了结业证书。

  十八年前,他带着改变家庭状况的目的偷偷跑到北京打工,而家并没有因为他的努力而有所改善,如今家里的人都出来打工了。即便境遇没有改善,王德志给人的感觉还是有点不同。

  手拿一份主流报刊,瘫坐在沙发上,王德志讲起了“性别差异”,行动研究、社会角色等一些专业性极强的词汇经常信手拈来。任何热点话题,他能振振有词地评几句。

  以前的王德志对女性存在一些固有的偏见,觉得她们就是生孩子的,没必要承担一些社会角色。上完吕途的课后,似乎明白了一些概念,他又陷入了另一个极端,即使在社会最底层,男女之间也应该享有绝对的平等。

  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不只是王德志。他说,一些长期在男权社会受到压迫的女孩上完课后,会变得偏激,什么都要跟男性比,有的甚至要把男性压倒。但这随着学员生活阅历的丰富和思考的深入,极端的意识会有所改善,变得温和。

  王德志说在现实生活中自己尽量遵守男女平等,“有的时候我愿意遵守,但女性只愿扮演传统角色”。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是一方面经济独立,另一方面依然保有女性的温柔细腻。“我老婆做不到”,在王德志眼里,妻子依然是传统的女性。

  除了王德志,“北京工友之家”别的人给人感觉也不同。

  16岁的苏巧灵,在“同心创业培训中心”7期毕业后,就在“同心创业培训中心”做8期学员的同伴辅导员。有次学员实习快迟到了,她去提醒,学员不理会,顶撞她说,上午实习那么辛苦,午休一下又怎么样。苏巧灵被气哭了。实习结束后的分享会上,苏巧灵上台讲:“虽然我很小,但我也有我的工作,你们要尊重我,也要尊重你们的工作。”

  学员有专门的新闻学习课程,搜集国内外新闻,并对其作出点评。在做中外新闻对比时,有学员会推崇国外成熟的做法,有时会被骂做“卖国贼”,被骂的学员则会告诉对方“请不要人身攻击,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权利与自由”。

  以前只学过技术的打工者,在接触了一些与技术无关的新知识后,会将其运用到日常生活中,即使有时生硬不已,看起来与所处的社会格格不入。

 

  到工厂打工去

  

  即使和工友一起工作,听打工者讲述打工经历,但对于工厂,吕途依旧陌生,没有任何感知。

  在对打工者的追踪访谈中,吕途让对方回忆工作中的场景及工厂里的生活,对方也只是寥寥几语。“工友很难再现我想听的东西,他们也不知道我想听什么。”其实连吕途自己也不知道想听到什么。她决定到工厂打工去。

  去年5月,吕途南下苏州,准备在那里找个工厂打工。刚开始,吕途担心身体不适,试图排除所有上夜班的工厂,后来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机器一开就24小时,工人需要两班倒。最后通过一个黑中介,吕途找了张别人的身份证复印件,进入了一家台资电子厂,不用付中介费,因为工厂缺女工。

  吕途的工作是在流水线上贴标签,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一直站着。每天七点四十打卡,七点四十五排队等领导训话,工厂的时间安排总是如机器般精确。

  夜班车间有六十多人,每个产线二十人左右,一个产线有个线长。线长站在工人前面,车间主任站在最前面。训话时,车间主任会强调产品质量,以及不许戴耳机听歌。工人通常不会在意车间主任的训话,为防止犯困,依然会戴耳机听歌。车间主任通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训话时又必须说,因为倘若哪天想管人时,他是有理由的。

  吕途瘦高、纤弱,双手纤长而白皙,一看就知道没做过什么粗活。考虑到自己长得也不像打工者,进厂前,吕途就想好了策略,即“不主动跟她们聊”。下班回到宿舍,怕暴露,吕途也不敢给亲友打电话,就蒙头睡觉,其余时间都把本子藏在书后面做笔记。室友看到吕途看书,觉得很奇怪,她们通常在电脑上看电视剧、做十字绣或者听歌。

  在这家台资工厂里,别的人(特别是女工)都是结伴而行,只有吕途形单影只。同宿舍里有两个甘肃女孩,老家是同一个村子的,上同一所职高,一起进厂实习,一起离开原来的厂。无论进哪个厂,如果分不到同一个车间,她们宁愿共同离开。

  在吕途看来,工厂里“做伴”比工作重要。有次培训,几百号人坐在一个大房间里,培训师在前面扯着嗓子说话。有几个熟识的工人在下面说话、闹腾,随后被呵斥着赶了出去。她们在外面依旧嘻嘻哈哈,打闹不停,觉得无所谓。“我就不相信她们不难受,但是一起受侮辱,好像就可以忍受了。”吕途认为这时候的陪伴实际 上是对心灵受到伤害的转移。

  由于对生产线上的药剂过敏,从长红色小点开始,到最后连片红肿,吕途在这家工厂里待了10天,就离开了。

  今年3月份,吕途又进了苏州一家德资电子厂打工。和上一家工厂不同,这个厂里本地人居多,很多老工人已经干了十多年了,但新工人流动很快。

  生产线上几乎所有老工人都是吕途这些新工人的监工,无论谁,任何时候都可以说她。她们会告诉她要这样做,而不应该那样做。她上厕所回来,老工人会问她为什么不从这边走,走那边绕远了。她们去食堂打饭,会对做饭的人说,“我们要给你们打分,看你们做的是什么,跟垃圾一样”。

  在这家德资厂,本地户籍及资历是两道横行的盾牌,切割开了本地人和外地人,老工人与新工人。在吕途看来当地老工人的这些行为是一种压迫的内化和传递。

 

  前不久,吕途做了个手术,这搁置了吕途本来计划开展的读书会活动,吕途非常希望有机会和工友一起讨论大家对她不久前出版的著作《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的看法和意见。和工友一起正视现实、认识现实是吕途为自己设定的工作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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